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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业明:最后的晚餐
来源:中国法治 作者:周业明  日期:11/13/2025 字体: [大][中][小]

    马雯娟第一次见到姐夫蔡孝乾时,才十四岁。

    那是一九四六年的台北,空气里还飘着日本投降后的尘埃。蔡孝乾刚从大陆回来,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,说着带上海腔的国语,举手投足间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气度。他给她带回一条琥珀色的丝巾,系在她脖子上时,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脖颈,烫得她心跳漏了一拍。

    "雯娟,你姐跟我吃了不少苦。"他看着她,眼神深邃得像一口井,"现在好了,我回来了。"

    那时她不懂,为什么姐姐总是夜半流泪。她只看见姐夫带她出入西餐厅,教她用刀叉,告诉她牛排要七分熟,一刀下去,血水与肉香齐飞,才是人间至味。他会在烛火下讲起长征,讲起他是如何从瑞金走到陕北,讲起他死去的妻子和孩子。说到动情处,他会握住她的手,说:"雯娟,如今只有你姐姐和你,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。"

    她信了。她相信他说的"长期埋伏"是为了革命,相信他挪用经费是为了"更好地融入上层社会"。她甚至在他醉酒时,听他喃喃说着"隐蔽精干",以为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。

    直到一九四九年冬天,她发现他公文包里那张"吴次长"的便签。

    "吴次长是谁?"她天真地问。

    蔡孝乾脸色骤变,第一次对她发了火:"不该问的别问!"

    那是他第一次推开她。可第二天,他又送了她一双高跟鞋,意大利货,细跟红底。他蹲下身,亲自为她穿上,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:"雯娟,等这一切结束了,我带你去美国。我们去加州,那里有最好的牛排,最好的红酒。"

    她看着他的头顶,突然发现那里有了白发。这个走过两万五千里的人,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台湾籍红军,此刻在她面前,卑微得像条狗。

    她爱的是那个慷慨激昂的革命者,还是这个贪生怕死的凡人?她分不清了。

    一九五〇年一月二十九日,蔡孝乾在泉州街被捕。消息传来时,马雯娟正在家里烫那条琥珀色的丝巾。她手一抖,熨斗烫伤了手背,却浑然不觉。

    三天后,他逃回来了。翻墙而入,身上还带着土腥气。他抱着她,浑身发抖:"雯娟,我们走,去嘉义乡下。我受不了,我受不了审讯室里的饺子和咖啡,受不了他们跟我提长征……"

    她任他抱着,闻到了他身上的恐惧。那不是革命者面对死亡的坦然,而是赌徒输光最后一分钱的绝望。

    乡下的日子苦不堪言。没有牛排,没有红酒,连电灯都是奢侈品。蔡孝乾每天坐在茅屋里,看着窗外的稻田,眼神发直。他吃不下糙米,咽不下咸菜,嘴里念叨的都是"七分熟"的肉香。

    马雯娟第一次觉得,她爱过的那个人,已经死在了长征路上。活下来的,不过是一具被欲望掏空的躯壳。

    半个月后,他说去镇上买烟。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,却没有拦。

    "早点回来。"她只能说。

    他回头冲她笑,那笑容让她想起上海滩的霓虹:"等我,我给你带牛排。"

    他走后,她烧了那条琥珀色的丝巾。火光里,她仿佛看见十七岁的自己,坐在西餐厅里,崇拜地看着那个滔滔不绝的男人。

    两个小时后,特务踹开了门。为首的谷正文看着她,眼神意味深长:"马小姐,老郑在我们那儿。他说,只要你去陪他,他就什么都招。"

    她笑了。笑得眼泪都出来。

    原来,她的爱情,在他眼中,不过是谈判的筹码。

    监狱里,蔡孝乾果然什么都招了。他供出了四百人,又供出一千四百人。他讲出了所有联络点、所有暗号、所有接头方式。他甚至画出了吴石家的地图,指认了朱枫。

    马雯娟在隔壁牢房,听着他的声音,平静得像在背诵菜单。

    她想起了朱枫。那个从上海来的女人,总穿着粗布旗袍,不施粉黛。她见过朱枫吞金自杀,被救回来后,还笑着对她说:"小姑娘,这条路走错了可以回头,但国破了,就回不去了。"

    那时她不懂。现在她明白了。

    朱枫爱的是信仰,她爱的是男人。所以朱枫可以死,而她,只能活着受辱。

    行刑前夜,蔡孝乾被带到她面前。他穿着新发的国民党军装,肩章上是少将军衔。他看着她,期期艾艾:"雯娟,跟我走吧。我们去美国,重新开始。"

    她抬起手,用尽全身力气,扇了他一耳光。

    "你不是蔡孝乾。"她说,"蔡孝乾死在长征路上了。你只是一个,连牛排都不敢自己点的懦夫。"

    他捂着脸,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。

    马雯娟后来被释放了。有人说是谷正文念她年幼,有人说是因为她确实不知情。她去了美国,改了姓,终生未嫁。

    很多年后,她在加州的一家西餐厅,点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。刀叉下去,血水与肉香齐飞。

    她吃了一口,吐了出来。

    原来,有些东西,错过了就是错过了。有些人,爱过了才发现,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。

    而那个叫蔡孝乾的人,墓碑上连本名都不敢刻全。他的子女与他断绝关系,他的骨灰无人认领。

    只有她还记得,那年台北的冬夜,他给她系上琥珀色丝巾时,指尖的温度。

    那是叛变之前,爱情最后的余温。

    尾声

    北京森林公园的无名纪念碑前,四尊雕像静静矗立。朱枫的雕像下,有人放了一束白菊。

    花束里夹着一张纸条,字迹娟秀:"妈妈,我来看您了。我改了名字,但从未改姓。我姓朱,不姓蔡。"

    那是朱枫的女儿,也是马雯娟的养女。

    她把她从台湾带走时,只说了一句话:"你妈妈不是叛徒,你妈妈是为信仰而死。"

    而她自己,带着一个叛徒的秘密,活到了八十岁。

    死前,她留下遗嘱:墓碑上,不要刻名字,不要刻生卒,只刻一行字——

    "一个爱过叛徒,但终究没成为叛徒的女人。"

    作者简介:周业明:男,汉族,党员,北京市人,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,自80年代起,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,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"五个一"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联盟会员,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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