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乡镇档案馆的铁皮柜锁眼被万能钥匙插得豁了口,像一张豁嘴。周野蹲在第叁排第肆个柜子背后,闻到一股1988年的烟味——他父亲留下的。味道从一本发绿的报销单据册里渗出来,册子纸页脆得像冻过的蒜瓣,翻一页,掉一层渣。
他在1988年6月12日那张招待费发票上,摸到一枚指纹。指纹按在壹佰贰拾元的"拾"字上,把笔画捺成了墨团。审批人栏里,"王建国"三个字力透纸背,是他爹的笔迹。周野的指尖顺着笔画走,在"国"字的最后一勾上,摸到一处突兀的凸起——是钢笔在纸上杵过的痕迹。他爹签字时,手抖了。
周野的太阳穴跟着突突跳起来。他爹王建国,镇财政所最后一任会计,三十年前突然辞职下海。那天全家在吃晚饭,爹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,说:"不干了。"缸底磕掉一块白瓷,露出黑铁,像咬破的嘴唇。娘摔了筷子,姐哭,他那年七岁,只记得爹后颈的汗把的确良衬衫氤成深褐色,像刚跑完一场谁也追不上的路。
那张发票,是解开所有秘密的第一粒纽扣。周野捏着它,意识到一个更紧迫的问题:三天后,档案馆长的竞聘答辩,他打算用这批旧档案做亮点。而现在,这些旧纸可能先把他爹钉在耻辱柱上。
第一章:化肥
公文引文
一九八六年春。红星乡农技站。农资采购费。金额:肆佰伍拾元整。经手人:赵德顺(已逝)。审批人:刘长庚(原乡长)。备注:此页有泪痕。
周野把发票举到窗下,看到备注栏里那滴泪已经干了,盐分析出白色纹路,像地图上的无名河。他想起赵德顺,那个总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的农技站会计,1987年死在田埂上,官方说法是"失足溺亡"。
档案馆的午饭是白馒头就榨菜。周野咬一口,馒头渣掉进发票夹页,他伸手掸,掸出一张卷烟纸,上面是赵德顺的铅笔字:"老刘,这钱真买化肥了,可拖拉机陷在河滩里,化肥袋子全泡汤了……您看能不能……"字到这儿断了,纸被撕去一半,边缘有指甲抠过的痕迹。
下午,赵三炮主动找上门。他是赵德顺的儿子,在镇上开摩的,脸被风吹得像皴皮的土豆。他没进馆,在门口把头盔一摘,说:"你爹当年欠我爸四百五,你当了馆长,该还了。"
周野一愣。赵三炮从怀里掏出张复印件,也是发票,"化肥欠条"四个字被红笔圈过。周野认得是父亲的笔迹,圈是后来加的。
"我爸死前说,那钱他垫了。"赵三炮的唾沫星子溅在玻璃柜上,"那年村里三十亩稻子缺肥,苗黄得像抽了筋。他怕担责任,自己掏腰包。可刘长庚那狗东西,拿这笔钱给县里领导买了茅台。"
周野捏着复印件,纸边割进指甲缝。刘长庚是他爹的师父,去年才死,葬礼上他爹还去随了份子。他想起爹常念叨:"刘师傅对我有恩。"
"你爹知道这事?"赵三炮盯着他,眼白上翻。
"应该……知道。"周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打滑。
"知道不报?"赵三炮笑了,露出一颗金牙,"那你爹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。"
他转身跨上摩托,一脚油门,排气管喷周野一身黑烟。周野站在台阶上,手里攥着两张发票,像攥着两枚互相咬死的齿轮。父亲的清白和赵德顺的死亡,他得选一个相信。
第二章:桥
一九九〇年夏。青河镇公所。水利工程款。金额:壹万贰仟元整。经手人:孙铁柱(失踪)。审批人:陈国富(原书记)。验收意见:工程质量优良。
周野决定实地看看那座桥。桥在青河下游,早塌了,只剩桥墩子露出水面,像一排烂牙。老石匠蹲在河边磨刀,刀锋在石头上嗤嗤响,溅出的火星子落在水里,嗤地灭了。
"这桥,一九九〇年修的时候我就在。"老石匠把工牌扔给周野,"孙铁柱的。那年他十七,跟我背石头。"
工牌上的血渍已经黑了,像铁锈。周野翻过背面,看到一行刻字:"铁柱欠赵德顺三十元。"
"赵德顺?"周野的指尖在刻痕上停住。
"铁柱他爹。"老石匠的磨刀声停了,"一九八七年死的。铁柱说是刘长庚逼的,要报仇。这桥,他故意用次料,想让它塌。结果一九九三年真塌了,压死一头牛,陈国富把责任推给铁柱,说他贪污工程款跑了。"
周野想起赵三炮说的"刘长庚拿化肥钱买茅台"。如果赵德顺的死和刘长庚有关,孙铁柱的复仇就有了靶子。可父亲的签名,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桥的验收单上?
"你爹当年也签字了。"老石匠说,"他管钱,陈国富让他签,他就签了。铁柱知道后,去找你爹,说你爹要是不改验收报告,就把刘长庚的事捅出去。"
"后来呢?"
"后来铁柱就失踪了。"老石匠把刀插进泥里,"你爹给的结论是:畏罪潜逃。"
周野盯着桥墩子,水在下面流,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,像吞咽。他突然明白,父亲签下的每一个字,都是给别人的死亡盖章。清白?父亲手里攥着的,全是别人的血。
第三章:会议费
一九九五年冬。县文化局。职工培训费。金额:捌仟元整。经手人:吴美玲(调任)。审批人:林志远(局长)。培训影片:《焦裕禄》。
吴美玲还活着,在县城开美甲店。周野进去时,她正给一位姑娘涂甲油胶,烤灯下,她的手白得像蜡。
"文化局的事,早忘了。"吴美玲没抬头,"一九九五年,林志远让我去礼堂放电影,结果放的是他自己的婚礼录像。"
周野的笔停在笔记本上。
"新娘是李秀兰。"吴美玲翻了个白眼,"剧团台柱子,怀孕了,林志远不认。她去局里闹,林志远说:'你再闹,我就说你陪县领导睡觉。'秀兰当天就喝了农药。"
周野想起老石匠说的"孙铁柱欠赵德顺三十元"。李秀兰,他在发票上见过这个名字——一九九五年三月,一张医药费发票,经手人李秀兰,金额:叁拾元整。发票背面,是父亲的字:"此系个人行为,与单位无关。"
"林志远让你这么写的?"周野问。
吴美玲终于抬头,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:"你爹让写的。他说,秀兰是自杀,单位没责任。那三十块,是林志远掏的,算仁至义尽。"
她低下头,继续涂甲油:"你爹签字的时候,手在抖。我看见了。"
周野走出美甲店,阳光刺眼。他忽然明白,父亲的颤抖从1986年就开始了。那张化肥发票,那座桥,那场丧事,每一张纸都是父亲用颤抖的手签下的。他不是没看见血,是看见了,还得装作那是墨。
第四章:招待费
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二日。县乡镇企业局。业务招待费。金额:壹佰贰拾元整。经手人:王建国。审批人:张卫国(副局长)。菜单附后:红烧鲤鱼、清炒虾仁、两瓶尖庄白酒(未开封退回)。
菜单在发票背面,被撕了一半,只剩"红烧鲤鱼"四个字。鱼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,像垂死的尾巴。周野找到了当年在食堂帮厨的何婶,她七十了,在巷子口卖烤红薯。
"那桌菜是我做的。"何婶的铲子翻得火星四溅,"张卫国差我去买鱼,指定要黄河鲤。可贵了,一条要八十。"
"不是一百二吗?"
"剩四十块,买了两瓶尖庄。"何婶压低声音,"你爹不让上桌,在厨房蹲着吃面条。张卫国让他签字,他签了,然后揣着那两瓶酒走了。"
"走了?"
"对,走了。"何婶把一条烤糊的红薯挑出来,扔给路边的野狗,"去省城了。说是见一个什么工程师。那天下午,刘长庚的爹死了,他回乡下葬,你爹买的酒,就摆在灵堂前。"
周野的胃痉挛起来。他想起老石匠说的"孙铁柱失踪",想起吴美玲说的"李秀兰自杀"。一九八八年,父亲揣着两瓶酒去省城,见的是工程师老郑。老郑后来去了南方,带走了什么?
"何婶,"周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"那两瓶酒,开封了吗?"
"开了。"何婶说,"刘长庚下葬那天,你爹在坟前洒的。说:'师父,您教我算账,我教您算良心。'"她顿了顿,"酒洒在土里,白瞎了。那土,腥得臭人。"
周野攥着那张发票,第一次发现背面的"拾"字上,那枚指纹不是慌慌张张飞按上去的。是用力按的,像要把字按进纸里,按成一座坟。
第五章:差旅费
一九九一年三月五日。县工业局。出差费。金额:叁佰陆拾元整。经手人:王建国。审批人:李建国(局长)。出差事由:参加省乡镇企业交流会(车票未用)。
车票夹在发票里,硬纸板,绿漆褪成白菜帮子的颜色。终点站是省城,但票根上没检过孔。父亲那天去了,又回来了,没去会场。
老郑在南方,死了。这是周野在网上查到的,肝癌,二〇一〇年。他有个儿子,叫郑远,在深圳做电商。周野在微信上找到了他,发了张车票的照片。对方回了句语音,背景是地铁报站声:"我爸提过,一九九一年有人去省城找他,带了瓶酒。"
"什么酒?"
"尖庄。"郑远说,"我爸说,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酒。喝完那瓶酒,他决定南下。"
周野盯着车票上"叁佰陆拾元"的数字,想起何婶说的四十块酒钱。一百二减八十,是四十。四十块买两瓶尖庄,一瓶二十。一九八八年,一瓶尖庄二十块,父亲一个月的工资。
"我爸说,那人让他算笔账。"郑远的语音继续,"一笔化肥账,一笔修桥账,一笔丧葬账。算清楚了,酒就白喝;算不清楚,酒就是断头酒。"
"他算清楚了吗?"
"没有。"郑远笑了,"所以他跑了,跑到死,都没敢回来。"
周野挂了电话,把车票贴回发票上,像给一封信封上封口。父亲去省城,不是求救,是算账。算的也不是账,是命。三条命:赵德顺的,孙铁柱的,李秀兰的。那瓶酒,是父亲给自己买的断头酒。但他没喝,洒在了刘长庚坟前。因为他师父死了,死无对证,账就清了。
清白?父亲早把清白兑成酒,洒给死人喝了。
第六章:扶贫款
二〇〇八年秋。县扶贫办。产业扶持费。金额:伍万元整。经手人:周正(现任局长)。审批人:周正。扶贫对象:红星村养殖户(共计三十户,均未到账)。
周正坐在周野对面,局长办公室的沙发软得陷人。他泡了茶,明前龙井,一根根立在玻璃杯里,像针。
"你爹的事,我查了。"周正说,"一九八八年那笔招待费,是刘长庚设的局。那两瓶酒,是送老郑的断头酒。老郑不喝,你爹不敢喝。所以刘长庚死了,你爹才敢把真相说出来。"
"说什么真相?"
周正从抽屉里拿出张存折,推到周野面前:"你爹这些年,一直在还那笔化肥钱。四百五,还了三十年,连本带利,正好五万。"
周野打开存折,取款记录密密麻麻,每笔都备注"扶贫"。最后一笔,二〇〇八年九月,五万元整,收款方:县扶贫办。
"那笔扶贫款,我填的表。"周正说,"受益人写的是三十户养殖户,实际收款人是你爹。他让我帮他个忙,把这五万块,以他的名义捐了。"
"为什么?"
"因为二〇〇八年,赵三炮的儿子考上大学,要学费。"周正盯着周野,"你爹说,这笔钱,是还给赵德顺的。"
周野想起赵三炮那天在档案馆门口,头盔一摘,说"你爹当年欠我爸四百五"。原来不是讨债,是报恩。报他爹三十年前,用五万块,买回了赵德顺儿子的命。
"你爹死前,给我打过电话。"周正说,"他说,发票上的字,签错了可以撕,人死了不能复生。他让我告诉你,别竞聘馆长了。这地方,签的每一笔字,都是欠条。"
周野站起来,把存折放回桌上:"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查?"
"因为我也欠。"周正笑了,"我欠你爹一个清白。现在他死了,该你还了。"
终章
周野把三十年的发票贴在档案馆的墙上,用玻璃框封起来。每框一张,框与框之间留空,像墓碑与墓碑的距离。
最后一框,是父亲那张一九八八年的招待费。发票背面,菜单的"红烧鲤鱼"四个字,被他用红笔圈起来,旁边写:"此鱼有毒,勿食。"